云端门下

脱毛

  毛小平从小就不喜欢毛。

      小学的时候,语文老师讲生字。姓“黄”的拿来讲“寅”,姓“陈”的拿来讲“阵”,姓“余”的拿来讲“佘”。到毛小平这儿,讲“老鼠”的“老”和“丢人”的“丢”。毛小平连带着开始讨厌起自己的姓,因为他不喜欢老鼠,更讨厌丢。

      毛小平的家里养着猫。猫身上都是毛,毛小平不喜欢猫。但毛妈妈执意要养,毛爸爸也同意——没养猫之前家里见天招老鼠,试了许多办法都不管用。毛小平小嘴一瘪,打算哭闹,毛妈妈疾言厉色,你要再闹着要丢猫,就连你一起丢出去。毛小平见过妈妈丢垃圾,他不想被丢掉。可他依然不喜欢猫,进而讨厌老鼠。

      猫都怕狗,毛小平喜欢狗。妈妈不喜欢狗,毛小平央求好久,妈妈终于在生日带回来一只——假的。毛妈妈在玩具厂工作,自打毛小平有记忆起,毛妈妈就日复一日缝制毛绒玩具。毛妈妈给毛小平带回来一只很大很大的毛绒狗,狗身上都是毛,但毛小平很开心。

      晚上,毛小平抱着他的毛绒狗睡得很开心。第二天早上醒来,脸过敏了。医生说,毛小平对毛过敏。

      毛小平要把玩具狗丢掉,毛妈妈不让。这狗是毛妈妈亲手做的。毛小平顶了几句,毛妈妈说,我一天到晚身上也都是毛,你把我也丢掉吧,毛小平没有再说一句话,狗留在了毛小平的屋里。

      毛小平的爸爸在橡胶厂做工,橡胶很光滑,毛爸爸身上没有毛。橡胶有味道,毛小平不喜欢爸爸身上的味道。爸爸抱小平的时候总用胡须蹭他,毛小平不喜欢爸爸的胡子,毛小平不喜欢靠近爸爸。

      毛爸爸上下班开一辆很旧的旧车。车里的座垫用久了,都起了毛,碎在空气里。毛小平不喜欢坐爸爸的车。毛爸爸爱买路边堆成摊的卫生纸,又糙又硬,手撕开一张,爆开满天细碎的毛,毛小平不喜欢卫生纸。

      毛小平长大了,不喜欢春天。春天有到处飘的柳絮,溶在介质里,毛小平疑心自己的血里都流着许多毛,走到哪儿都戴口罩。妈妈给小平买了一个棉口罩,棉口罩全是毛。毛小平向医院工作的小姨要了几大包口罩,无纺布没有毛,毛小平戴得很珍惜。

      毛小平犯错了,毛小平挑食不吃毛蛋。妈妈拿出鸡毛掸子,毛小平很自觉扒下裤子。妈妈手劲很大,扬起漫天的鸡毛。鸡毛落进饭菜里,妈妈罚小平不要吃饭,毛小平很开心。

      本命年的时候妈妈给小平买了一件红毛衣。毛衣的领口很窄,毛小平每次穿都要钻半天,茸茸的毛紧紧裹住脖子,毛小平用嘴一起吸气。这样呼吸久了,口罩内里就裹上许多水珠。毛小平很心疼,买来纱布贴在口罩里面,打湿了再换一块。纱布用得很慢,毛小平很开心。

      毛小平每天很早出门。妈妈早上起来会用鸡毛掸子把家里的毛叫醒。到了晚上,它们就歇在原处,候着第二天的闹铃。

      快到夏天了,毛小平还穿着他的毛衣。毛妈妈说再穿几天,不然明年就穿不上了。毛小平一直穿着,他很懂事,理解家里的难处——前两天刚买的鸡毛掸子,簇新着,没有闲钱,所以毛小平也从不穿校服——向来是套在玩具狗的身上——小得太多了。

      天气热会出汗,毛小平的汗渗进毛衣的每一丝里,发酵出橡胶的气味。大人们闻了夸毛小平随爸爸,爸爸开心地抱小平,蹭他的脸。妈妈给自己买了一件红毛衣,走在街上,这下人都夸小平像妈妈了。

      毛小平找了一卷胶带。他一下又一下地粘毛衣上的毛,月亮亮了一夜。毛衣薄下来了。夏天很快到了,毛妈妈把袖子剪短,给毛小平改出一件短袖,两副手套。

      红毛衣第二年就套到了玩具狗的身上。之后又用来当抹布。

      彻底脏成黑色的那天,毛小平离开了家。猫死在前一夜。

      后来的毛小平一直在游乐场工作,套在玩偶服之下,扮演着游客们最喜欢的猫和老鼠,还有狗。

      玩具服容易出汗,毛小平脱掉了全身的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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